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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藝」心相連到天邊——談藝術治療於八八水災後災民的心靈復健

陸雅青(臺北市立教育大學視覺藝術系暨藝術治療碩士學位學程教授)感謝 陸雅青老師提供文章

 

「藝」心相連到天邊——談藝術治療於八八水災後災民的心靈復健

陸雅青(臺北市立教育大學視覺藝術系暨藝術治療碩士學位學教授)

 

藝術是當人有困擾時的幫手,它讓人能了解生命存在的情形,進而去面對那些種種的不利,是一種有意義的秩序之創造——這些最受歡迎的援助被受挫的人們所緊握,而被前來幫忙的醫治者們所使用。但治療中所經驗到的祝福可以更深遠:它們無所不在地提醒著這些藝術家們,藝術曾如何發揮它的功效,而它亦將永遠如是。

Rudolf Arnheim

創傷過後,「藝術」即是「治療」?

莫納克颱風過後,「藝術治療」一詞再度被喚起,誠如在921震災之後,藝術治療因其成效有佳,成為心理療癒的一種處方般。此次的風災至今已屆一個多月,無論救災的過程如何,事實是,災民的安置作業緩慢,多數家園、學校的重建之路未定;因為學校開學,許多孩子被迫與家人分開,而被集中看管遷至陌生的環境求學;災區經濟活動停擺,災區的成人正為著清理家園而努力,不久的將來亦將為如何滿足家庭的生計而煩惱……在此急性期階段和往後的心理重建,藝術治療如何提供災民心理上的支持?

藝術創作的過程可以撫慰人心、淨化情緒、昇華情感,已是普世認同的價值,但「藝術治療」在臺灣社會似乎已是個被濫用的名詞,無論是兒童美術、社區的美化……任何與「美」相關的活動,只要有了「藝術治療」的加持,似乎能為原本的活動增值不少或讓它變得更理直氣壯。誠然,藝術具備療癒的功效(art as healing)已是眾所認可的事,「藝術」即是「治療」。但,每種藝術形式對每個人或每個時候都會有療效嗎?假若藝術即是治療,為何經常創作的梵谷會精神病發,最後走向自殺一途?十年前921震災後,標榜為災民做藝術治療的藝術家之駐進,使得一些災民的身心狀況一發不可收拾,轉介至臨床工作者時已善後困難?

正因為人們體驗到藝術的療癒效果,也意識到藝術創作在治療上的局限,促成了藝術治療專業的成長。藝術治療成為現代心理衛生的專業之一,有研究所層級的專業課程訓練,是近四十年來的事。「藝術」與「心理治療」像是「藝術治療」專業數線上的兩極點,相隔雖遠,卻帶有彼此的影子。「藝術治療」的專業涉及到藝術創作、精神病理、人類發展以及心理諮商與治療……等方面的理論與實務。訓練完備的藝術治療師被期待能因人、因時、因地,透過「藝術」來發揮「治療」的效果。以下將針對本次八八水災災民的心理復健,提出與以視覺藝術為主的藝術治療有關的一些想法。首先,我們得先了解類似此災難或重大創傷事件的本質。這些事件會:引發經歷其中的兒童或成人有極為強烈的反應(或稱之為急性壓力反應):

對社區生活的組織結構和人們的凝聚力造成嚴重的打擊。

癱瘓社區意識。

正常的社區運作受到突如其來、壓倒性的威脅,救援服務癱瘓、經濟被摧毀。

導致或加劇一些家庭成員的問題,這些成員可能有退縮、混淆,與日俱增的藥物或酒精濫用,以及對配偶和孩童施暴的傾向。

以上的這些狀況含括了災難事件發生後至三個月內可能會發生的情形。對重大創傷有急性的壓力反應是正常而可被預期的,一般而言,災民在此壓力的急性期會顯得較為無助、不知所措,為了尋求適應的技巧,比較容易接受治療。通常我們對災民的作法依循馬斯洛(A. Maslow)對「需求的優先順序」(Hierarchy of Need)來界定,亦即馬上處理其基本的身體健康、安全的問題,再來對心理治療和長期的需求做確切的評估。但由於此次的水災範圍頗廣,災情不一,且受創嚴重者多為偏遠山區的原住民的部落,救災不易、安置困難,又有文化的特殊性,讓心理重建的路更為複雜。

痛苦的回憶將不斷地以影像的形式來侵蝕有些災民——透過儀式化的遊戲、發呆和作夢,提醒他們內心的深處有著恐懼、無助、內咎、悲傷、失落……等議題待處理,即便是一些剛開始透過忙碌地整修家園,而已經成功地壓抑住悲傷的人。臨床上,我們將出現類似這些症狀的人稱之為患有「創傷後壓力疾患」(Post Traumatic Stress Disorder),簡稱PTSD。它是在重度壓力事件後,出現之嚴重、持續、以及有時延遲(六個月至數年之間)發生之壓力疾患。除了上述的這些屬於類似「再度體驗」的症狀外,患者也可能出現一些「過度警覺」以及「逃避麻木」的症狀。PTSD會造成臨床上極大的痛苦,干擾災民的學習與工作,甚至其他日常生活的一些重要功能。由於關於PTSD預後的文獻顯示,在事件之後,能多談此創傷事件,及表達各種情緒者,預後較佳。藝術治療強調藝術創作是自我表達、關照與反思的歷程,正可以是幫助災民紓解情緒和釐清思緒的良方。而此「自助式」、超越語言與文化隔閡的特質,更適合當下情緒亟需抒發出口,又羞於或不知如何開口時。

 

心靈工作站中的「開放式畫室」(Open Studio

有鑑於提供心理支持者未必熟悉部落族群的文化,除應儘量充實個人的認知、敏於覺察文化的差異性外,以人本的治療精神介入,是較為可行的方式。此心理學派強調以案主為中心,陪伴者真誠、無條件地正面關懷、與「正確」的同理(宜注意文化的差異性)為其執行哲學。「藝術」即是「治療」的理念與人本的精神相結合,在此非常時期的非常做法即是——廣設第一線的心靈紓壓中心,盡量在各地的收容中心和學校,騰出一個小空間做為「開放式畫室」(Open Studio)。這個畫室是災區心靈工作站的一部份。理想上,這個畫室能有專業的藝術治療師駐進,但若情況不允許,在藝術治療師的督導下,可以請具備藝術背景的志工或教師定期來管理畫室,提供基本的創作媒材(如蠟筆、紙張、水性顏料和工具),讓任何時候有表達需求的災民能自由前往。學校的開放畫室或美術教室則可順應學童的課程和作習做些調整。在依各收容中心或學校的特別情境,訂定畫室的使用公約及注意事項之後,「開放式畫室」能同時滿足多人的需求,但有鑑於未具臨床心理與藝術治療背景的陪伴者,無法對災民的情況做正確的評估,缺乏危機意識與緊急回應的能力,陪伴時宜以鼓勵、但不強迫的態度,將自由創作與表達列為最高的目標,且嚴謹遵守以下的幾個原則

不在創作主題上給任何建議或意見。

不指導創作,不做任何對主題或內容有暗示性的示範。

不干擾創作的歷程,除非創作者在媒材使用上主動求助。

不詢問創作的內容與想法,除非創作者主動告知。

不批判創作的美醜或內容的對錯。

在創作者不破壞公務及他人之創作、不傷害自己的前提下,對其創作歷程中的行為給予最大的包容。

假若畫完後創作者有極為明顯的情緒起伏,並伴隨言行上激烈的舉止,如:變得極度沮喪,破壞或撕毀自己的畫作,此時宜即刻將該災民轉介給心靈工作站的專業人員。

畫室的管理與對災民的陪伴看似不難,但後者對許多人而言都是一項挑戰,即便是對心理專業人員亦是如此。藝術家則更須有必須放著十八般武藝不用的自制力,回歸以當事人為中心的助人本質,不給於過多口語上的回應(未受藝術治療訓練的藝術家若以藝術的形式來回應,恐怕讓災民不敢畫或影響繪畫的初衷)。「開放式畫室」的陪伴者相信:人心在受挫時有邁向痊癒的本能,創作者本人即是最了解自己問題的專家,而創作的歷程或及創作後自發性的描述,正可以滋養創作者自身的復原力(resilience)。重大創傷往往摧毀一個人原有的價值信念,讓受害者不輕易信任別人。若創作者主動聊天,宜以真誠的態度傾聽,不隨意轉移話題、給意見。有藝術背景的陪伴者,通常能敏於覺察創作品所傳遞的「感受」,但忌諱揣測或求證作品所欲傳達的訊息(除非當事人主動告知)。同理心並非只透過口語的回饋才能表現出來,經由眼神與肢體的表達可以讓無聲勝有聲。陪伴者宜再三反思:這個回答或問話是他/她需要的或是我需要的(滿足自己的偷窺慾、支配感或再續自己的未竟之事)?由於以口語作回饋仍需更多諮商技巧的訓練,在未接受過專業訓練之前,災區開放性畫室的管理者/陪伴者不妨以多看、多聽、少話為原則。

 

藝術治療訓練與督導團體

災後的心理重建是條漫長的路,唯有災區當地的教師和心理衛生人員接受專業的訓練,才能提供災民更長遠的心理支持。考慮到藝術治療師或已受過藝術治療訓練的教師及心理專業人員人數不足,首先建議政府應提供災區有心於輔導工作的教師及心理衛生工作者,短期而密集的人本取向之藝術治療訓練以及後續的督導。短期的訓練團體一方面使學員能快速地將所學服務於學生與災民,另一方面則透過訓練的過程,提供可能也是災民的學員必要的心理支持,使他們能更勝任於自己的工作。對已結訓且運用藝術治療於其工作的成員,提供持續至少半年的督導,則能落實其應用並掌握治療的品質。

兒童為重大創傷事件後心理受創的高危險群,此次水災過後不到一個月,許多孩童因就學之故被迫與家人分離,更可以說是災童的二度心理傷害。這些缺乏家人陪伴的孩子在學校可能會表現出情緒不穩、注意力渙散、做白日夢、退縮、易怒……等情形,嚴重影響學習和發展。兒童的心理治療以遊戲治療和藝術治療為主,兩者大都以個案或小團體的形式進行,但人本取向的藝術治療與藝術教育結合之藝術教育治療,則能以班級為單位,無論幼稚園、中小學的級任或科任教師,均能利用早自習、藝術與人文課程、輔導活動課或結合任何一個科目的課程進度在課堂中來實施,發揮輔導的最大功效。針對災區教師的密集藝術教育治療訓練與督導,能提升教師的輔導及教學知能,讓災區學校成為心理復建計畫的第一線,呵護孩子心靈的成長。

再者,針對災區的心理衛生工作者所提供的藝術治療訓練及/或紓壓團體,一方面能協助他們拓展與提升心理治療的知能,另一方面則透過訓練的歷程,處理其因風災而突如其來、過於密集且強烈的情緒壓力,讓這些間接性的創傷(secondary trauma)透過藝術治療的歷程而獲得緩解,提升復原力。

期待藝術能以其自然樸實的面貌,成為受創心靈的撫慰;也期待藝術治療在能災後的心理重建上發揮它的最大功效。